***。
幽深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。
迟迟的***映入眼帘,却带着几分黯淡与萧索。
山坡上梨花萎谢遍地,积雪般铺满了院子。
撇去随从,德姬独自沿着长廊信步。
也不知走了多久,明暗交叠处,恍然有一道朦胧的背影。
她望着那人,略微蹙眉,怔了一怔。
踯躅间忽听耳际哗啦啦一阵脆响。
转眼,但见水晶串成的珠帘在檐下随风簌簌晃动,似一颗颗忐忑而兴奋的心,被春风激荡地起起落落。
隔着半方波光粼粼的池塘,白衣的女子缓缓拧过身来。
倏地一笑。
清丽端庄的笑靥,温婉如微风掠过了池塘。
让人依稀闻到她裙裾上散开的那抹疏离而淡雅的香。
想了想,德姬屈身,恭敬行下一礼:“德姬见过琅华太妃。
”
名唤琅华的女子束手立在檐下,并未多做退避,静待她礼毕、起身,方才悠然开口笑道:“公主客气。
你乃名震天下的镇国之巫,便是先皇在世也不必行此跪拜大礼,而我不过是个冷宫弃妃……如斯礼遇,琅华哪受得起?”
话虽如此,面上神情却是淡定无比,隐约还带有几分傲倨。
“太妃哪里话。
您是长辈——”笑语晏晏间,德姬绕过回廊,珠帘轻晃脆响,“怎么说也是一家人,这是晚辈应尽之仪。
”
琅华浅笑,静默不语。
德姬趁势四下环视,没想到周遭里竟找不见一个伺候的***宫女,心里不由便生出几分纳罕来,但面上却仍装得不动声色,就自顾自捡了个凳子坐下,佯做薄怒拍桌:
“连个贴身的人都找不见……想必这起子奴婢们一向偷懒。
让太妃受了委屈,真正罪该万死!赶明儿我叫人查清了,一并全撵出去,给太妃另换几个得力的人来。
”
其实有没有侍婢在侧跟随并不是问题的重点,顾左右而言他,只因她好奇:一路走来,紫音阁里连个守门的侍卫都没有……如此松懈的防范不禁让人起疑,眼前的女子,真是传说中背负了弥天大罪,被禁足囚禁于此的弃妃?
听她这样说话,琅华敛了笑意。
面上仍是波澜不惊,但目光落在德姬脸上时却不自觉的挑了下眉。
“不关他们的事。
宫婢们做事很上心,我的生活起居,一向照顾得极好。
”约略一顿,嘴角恍然弯起一朵微笑,“只不过是我性子寡淡,爱清静惯了,什么事都要独来独往。
再说紫音阁素日也无访客……所以不爱叫他们跟着。
竟没想到公主会来。
呵,是我失礼。
”
德姬点了点头,不置可否。
紫音阁虽然不是冷宫,却是众人皆知的禁地,加上这些年母后那溢于言表的嫌弃——宫眷贵戚们避都避不及,哪里还有人会来这里?琅华她早年便不是什么十分得宠的妃子,获罪避居在此,落到这般境况,就算是宫女***们私下里给她脸色看也不稀奇。
不过,相比这些敷衍了事的场面话和小腹诽,德姬更诧异太妃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,以及背后萧条冷落中透出的那股恬淡意味。
紫音阁与自己的想象相去太远。
琅华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个被囚禁的罪人。
落落大方的笑容让她的脸笼在雾气里,更像一个扑朔的谜。
一时找不出话题。
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千头万绪滚在一起,竟然没有一个字能出口。
单就外貌,眼前这位太妃也跟她想象中差得千里***——姿容不过中上而已,气度虽显超然,但也没有十分过人之处。
父皇竟会被这样的女子所惑,差点犯了大错?她可真真想不通呢。
莫说那位姿容绝代宠冠后宫的琬华夫人,便是素以端庄贤淑而著称的母后,相貌也远在她之上太多。
母后。
想到母后,心里不由一沉。
太后临终前的叮咛字字句句敲在耳侧,她那么用力的攥着她的手,拼力支起半个身子:“记着……紫音阁里那个女人,万万留不得!”
留不得,可是又杀不得。
七年间,父皇和母后先后撒手人寰。
留下的遗言皆与眼前这个女子有关,都是一句“不得”。
内容却完全背道而驰。
父皇说的是:杀不得。
而母后却说,留不得。
一道难题亘在面前,德姬不知该怎么去做。
如烟往事讳莫如深,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她知悉不多,只隐约听说,十五年前,皇妃琅华因长清公主事而获罪——
几番陈年旧事,细节早已无从考据。
德姬翻过当日卷宗,她本该被判死决,可不知道为何,父皇却只给了她一个软禁的结果。
母后说,父皇是被那女子迷惑——“她是妖,妖孽!”偶然提起旧事,太后脸上的神情仍是显而易见的恨恨不止,用力的捶着桌,震得金镯玉钏叮当乱响:“你父皇是一时糊涂!被那妖女迷了心才犯下这种错。
那女人谋害公主和皇裔,罪该万死!这样一个祸根妖孽,怎么能留下?”
“他糊涂,可我不糊涂……”
她不糊涂。
可是父皇死了那么多年,她连一指头都没动过紫音阁。
为什么?德姬忍不住有点好奇。
在她眼里,母后是极其精明而强干的女人,有手腕,有胆魄。
要是她真的想杀琅华,便是有先皇遗诏在头顶上压着,也照样会下手的——就像当初父皇临终时并没说过让她摄政,她却敢在遗诏里添上一笔,垂帘听政一样。
就像她自己说的:已在万人之上,还有什么不敢的?
这样的母后……她恨琅华,却从不染指紫音阁。
到底是“妖孽”二字成了魔咒,还是忌惮着别的什么?
自顾自想着心事,一时不由得出了神,微微喟叹一声。
琅华坐在一侧,将她面上种种表情尽收眼底,沉吟一下,忽然打破沉默:“公主可是在为难?”
“呃?”德姬虽仍低着头,眉峰却不由自主的微蹙。
“为难到底该拿我怎么办。
”一语点破天机,琅华笑得风轻云淡。
人间生死之事,她早已是无所谓的。
只是看见这孩子为难,心中有几分不舍……唇边勾起薄笑,“先皇留了话不许动我,可你母后却断然容不下我——我猜她一定留了道大难题给你。
而你……此刻应该正是决断不下,到底杀,还是不杀呢?”
“不。
”德姬抬起头来,眼中没有多少惊诧。
她看了看琅华,心里瞬间做出了抉择。
坚定的摇头,“***何须我动手。
我来紫音阁,只是因为我好奇……”
好奇你是怎样一个人,或者说,好奇你是怎样一只妖。
打小就听人说琅华太妃是妖。
可直到刚才亲眼看见她,德姬才真的相信——是的,琅华她不可能是人。
面前女子亭亭而立,宛若豆蔻年华里的一朵白莲。
父皇若还在世,今年四十有六。
她与父皇年纪相仿……再怎么驻颜有术,也不能年过四十还保有如此娇艳的容颜吧?
普通人更不可能周身散发出冰雪之气——没错,肉眼看去,琅华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,甚至没有传说中妖孽们那倾国倾城的脸。
可她是德姬,生而天赋异禀的镇国之巫。
她看得透这位太妃脸上散发出的玉色光华,从指尖上流泻出的涔涔寒意,还有周身缠绕着宛如流光的白气。
德姬别过脸去,轻阖了一下眼。
挫败之意浮上心头,忍不住竟有几许恨恨。
天赋的灵力让她可以俾睨天下,多少年来从无敌手,可没想到,今日却看不破琅华的真身!——她竟然看不破她的真身!
琅华。
你到底是锋芒尽敛后安静如水的不老凡人,还是传言中大奸大恶的妖孽,法力深不见底?
德姬灵光一闪,眼波里猛然绽放出一星活泼,像起了促狭之意的顽童,只差没扑过去揽她的脖子。
“别管我父皇母后说过什么了。
他们是他们,我是我。
阿璃只是好奇……非常非常的好奇。
我来,是因为想听你说说你的故事……太妃,跟我说说吧,好吗?”
话到尾声,近乎撒娇央求。
虽明知她是在做戏,但听见“阿璃”二字的一瞬,琅华肩头还是猛地颤抖,心底最柔软处的隐秘,似是被这个名字所牵引,勾起熹微薄凉的痛意。
翩然转身,弹指一挥,满庭落花顿时如雪片般飞起。
“你可知我是谁?”这一句,似是问她,又像是在自问。
梨花被风托起,倒着飞回枝头,一簇簇白花明媚繁艳。
数十载光阴亦跟着匆促倒流……
昔年梨花深院,红墙碧瓦之下,也曾有笑靥如花的回眸,俏生生的哂笑和打趣。
尾随而来的少年轻狂的叉腰喝问——
“喂,你可知我是谁?”